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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要怕。”母亲平平淡淡地说,完全不像上次那么激动。
“我不是怕,”我说,“我是恨,恨一切,包括你。我无法再忍受。”
母亲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,她说她知道,“谁也不会在眼皮子底下真正地伤害你,那个人更不可能伤害你。”
我说:“你这话说得太晚了,早说好些年,我都会相信你。我一直就像一个无娘儿一样长大,现在,我怎么相信你?”
母亲站了起来,随即又坐了下去,“听我说,六六。”
挨饿的滋味,挨过饿的人都不会忘,母亲说只有我不会记得,因为我是在她的肚子里挨的饿。50年代末60年代初那几年,饿得成天慌得六神无主,有时干脆两眼一抹黑,跳过晚饭饿着,睡过这夜,第二天再想办法骗肚子。忽然有一天宣布四川省粮票作废,以前节省下来的粮票等于废纸,她急得满眼金星乱飞。
这时,来了份电报,父亲的眼睛出现问题,出了工伤事故:他饿得头晕眼花,从船上跌下江去,头摔破了,货船把他扔在三百里外泸州的一个医院。母亲带着四姐乘去上水的船,到泸州看父亲。看见父亲瘦成那样,母亲都不忍心告诉他三姨的死,更没提家乡忠县农村大舅妈饿死的事,也不想告诉他三哥差点被江里的旋涡吞没,幸亏一个船夫把三哥救上了岸。孩子们为了弄到一点可吃的,就差没去街上偷。
母亲背过身去抹泪。父亲把四姐拉到病床边,问四姐想吃什么?四姐说想吃肉想吃鸡蛋,想吃苹果、麻花、棒棒糖。
父亲拿出被扣掉工资仅剩零头的钱,让母亲带四姐上泸州街上去。
四姐拿着一个烧饼,刚咬了一口,就被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抢过去。老太婆没往嘴里扔,而是从领口塞进自己薄薄的衣服里,然后双臂紧抱头低着,似乎准备好,打死也不会还出烧饼。天气冷,刮着风,老太婆龟缩着,眼睛不时朝四姐乜斜,脸和脖颈的皱纹垂叠在衣领上,像一圈圈绳子套着。老太婆一定不是为了自己,而是想弄回家去给孩子。抢饼的凶猛还在其次,这副等着挨刀也不松手的样子,把四姐吓傻了,大哭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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